院長周耀明外地歸來,神光滿面地走進行政大樓,一路上所有人看到周耀明,都是立刻恭敬地站到路的兩邊,盡量讓中間已經很寬鬆的過道再寬鬆一些,好讓周耀明順利通過,同時臉上都掛著笑容,道:「院長好!」
「好!好好!」
周耀明背著手,微微頷首,就步入了院辦,路過曾毅的辦公室,他看了一眼,發現只有曾毅辦公室的大門是緊閉著的,這讓他有些不高興。
等進入自己的辦公室,院辦主任就跟了進來,詳細彙報著周耀明不在醫院的這段時間,醫院發生的各種大小動態。
彙報完畢,周耀明拿起茶杯喝了口水,輕描淡寫地道:「曾助理今天來了嗎?」
院辦主任一愣,隨即道:「來倒是來了,不過李副院長前些日子安排曾助理下去到急救中心搞調研,這段時間曾助理都是在急診室那邊工作的。院長要是有事吩咐,我這就去通知他過來一趟!」
周耀明「哦」了一聲,把手裡的杯子放在了桌上,眉間的肉突突跳了兩下,然後還是用平常的那副溫和口氣,道:「算了,我也沒什麼事情。曾助理下去搞調研,這也是好的嘛,有利於他儘快掌握醫院的情況,然後展開本職工作!」
院辦主任附和了兩聲,看周耀明再無別的事情吩咐,就退出了院長的辦公室。出門之後一搖頭,心道這位倒霉的曾助理,怕是在掛職期間,都要把急診室的板凳坐穿了,看周院長剛才的態度,明顯是不會為了他這位掛職的助理,而跟副院長李益善翻臉的。
今天急診室的病人不多,吃過中午飯之後,曾毅就坐在辦公室里喝茶休息,打發著食困。
上班的點剛到,辦公室傳來敲門聲,隨即有人推開門,笑呵呵道:「曾主任,忙著呢!」
曾毅抬頭去看,發現是李輝,便笑道:「是李主任啊,來,快請坐,我這裡有剛沏好的茶,提提神,解解乏!」
「我一進樓道,就聞到曾主任的茶香了!」李輝也沒客氣,過去坐在曾毅對面,自己拿起茶壺倒了一杯,端起來一聞,就道:「光是聞上一聞,就已經是神清氣爽、精神百倍了。」
曾毅笑著一擺手,李輝這話實在是有些過了,這醫院樓道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,要說能聞到茶香,那絕對是瞎扯,他道:「李主任今天怎麼有空到急診室來?」
「今天輪到我們心腦科派人來急診室值班了,別的大夫手上都有案子,我這個閑人只好主動申請過來了!」李輝呵呵說到。
曾毅對此可不相信,按照醫院規定,各科各室都要輪流派人來急診室值班,但過來的基本都是各科室新來的實習大夫,怎麼也不可能輪到李輝過來,他可是一位副主任醫師呢。這也是讓曾毅比較困惑的地方,自己這個掛職助理,在醫院裡是勢單力孤,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,誰都看不起,唯獨這個李輝,卻絲毫沒有這樣,反而處處對自己恭維親近,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原因。
記得當時在黨校,李輝也是主動電話邀請自己喝酒,期間請了好幾次,自己都以學業為重給推辭掉了,現在回想起來,李輝應該是知道了點什麼,否則不會這樣的。
「讓李主任來急診室值班,可真是委屈你了!」曾毅笑著。
李輝就道:「我這是正常輪值,倒是讓曾主任你待在急診室,才是真的牛刀小用了,我早就看不過去了!」
曾毅就笑著問道:「關於我的事情,李主任是不是知道些什麼?」
李輝沒想到曾毅會問得這麼直接,頓時有些尷尬,一隻手抬起來整了整住胸前的醫師卡片,最後還是道:「上次曾主任和歐陽局長來看望許老的時候,我正好在住院部查房。」
曾毅恍然,原來是這麼回事,不過看李輝說起這件事的樣子,他應該知道的不是很多,曾毅就道:「是有這件事,不過李主任怕是有些誤會了!」
李輝可不認為這有什麼誤會,前腳曾毅去看過許老,後腳就被上掛到京城醫院來擔任院長助理,如果這要是巧合的話,那也未免太巧合了吧,為什麼就不見別人的身上有這樣的好事呢。就算這件事會有誤會,可顧老主動出面為王鐵韜治病的事情,就絕不會有任何誤會了,李輝敢肯定,顧老就是被曾毅請來的。
不過,李輝還是解釋道:「就算沒有這件事,我也是極度相信曾主任的實力,從第一次見到曾主任,我就知道你這樣重情重義的人,一定會前途遠大的!」
曾毅笑著一擺手,也不糾纏這個事情,道:「李主任,你在醫院工作很長時間了,有件事我想請教你!」
李輝就道:「請教可談不上,只要我知道的,曾主任儘管問就是了!」在李輝想來,曾毅一定要問醫院的權力分布局面,他也是做好了所有的功課和準備,才會在急診室露面的。
這幾天曾毅被發配到急診室,李輝其實也是觀察了幾天的,但想來想去,他都覺得小胳膊是擰不過大粗腿的,曾毅那是部領導派來的,誰敢給他穿小鞋,就等著接收部領導量身定做的小鞋吧!別看你在醫院裡鬧得歡騰,那也大不過部領導的一句話。李輝打定主意要往曾毅這邊靠,就主動到急診室來了,這時候你不燒冷灶,那就是腦子有問題。
「我對咱們醫院的工作不熟悉,所以前段時間就在醫院裡隨便到處轉了轉,有一些事情到現在我也沒想明白,就比如說,在住院部我碰到一位幹部,看病歷,似乎並不需要住院……」曾毅就看著李輝。
李輝有些意外,沒想到曾毅問的會是這個,斟酌了片刻之後,他道:「曾主任剛來,對醫院的實際情況不熟悉、不了解,那也是可以理解的。其實這種病人不光是在京城醫院,就是在其它醫院,那也是相當普遍的。有一個詞,如果我講了之後,曾主任一定就明白了。」
說到這裡,李輝頓了一頓,看曾毅有繼續聽下去的意思,就道:「泡病號!」
這個詞一出李輝的口,曾毅頓時就明白了,心道自己之前魔怔了,光是從醫院和醫師的角度去思考這個問題,竟然忘了這麼簡單的道理。
泡病號的事情,曾毅自己就遇到過,以前他用機場航線逼停了星星湖項目,導致胡開文在土地招拍會上當場暈倒,事後胡開文怕市裡讓自己去負責做民航空管的工作,於是乾脆在醫院裝起了病號,直到市裡決定讓曾毅參加學習班,胡開文才果斷出院,迫不及待到管委會來抓權整人。
想通此節,曾毅有些哭笑不得,在爾虞我詐的官場上,泡病號竟然也成了一種工作和鬥爭的手段,誰都不會強迫讓一位病人來堅持工作吧,這不人性!
李輝又道:「我在醫院工作了也有十個年頭了,見過不少這樣的領導幹部。外面都在批評我們醫院,說是我們動用大量的財力物力去修建幹部病房,是一種資源浪費,是在搞特權,其實我們這也是按照市場需求在辦事。這些幹部住在醫院、吃在醫院,還有每天的護理,這一筆一筆加起來,可就是不小的收入了,甚至是我們醫院的主要收入。作為白衣天使,要把那些沒錢治病的患者趕出醫院,我們心裡也不好受,而幹部住院的費用是政府全包的,我們完全不用想著催款時的那種負疚感……」
曾毅有些默然,原來醫院興建幹部病房,除了迎合討好政府領導之外,也有著自身收益方面的考量。
只是僅京城醫院一家,就有超過一半的幹部病房,被用來泡病號了。由微而窺大,全國所有醫院裡這樣的幹部,怕就不是一個小數目了。普通老百姓生病了,費用需要自己負擔,而幹部住院治病的費用,則是由政府完全承擔的,由此可以推斷,每年在這方面被消耗掉的財政費用,定然不是一個小數字。
大家的眼睛,都在盯著明面上的三公消費,豈不知在這些看不到地方,被無形消耗掉的財力,可能絲毫不亞於三公消費。
「李主任這麼一講,我就明白了!」曾毅說著,「看來李主任對這些問題思考得很深入!」
李輝擺擺手,道:「曾主任以前是沒有在醫院工作過,其實你只要在咱們醫院再多待一段時間,對於這些問題也就全明白了!」
曾毅通過這段時間的了解,對於醫院所存在的問題,確實也有了更深的了解,他發現很多老百姓所關心的事情,癥結並非全都出在醫院本身。
正如曾毅以前常講的那句話:一個好的政策,下面可能會執行壞,但一個壞的政策,下面斷然不會執行好。
醫院裡的很多問題,根子正是出在了上面不顧一切實際制定出的政策上。
比如大家所關心的剖腹產,近年來破腹產比率一直在增長,甚至已經超過了順產,作為醫院的醫生,不可能不明白剖腹產存在的一些弊端。但沒辦法,上面每年都會下一份文件,要求進一步降低難產率,如果有一個孕婦難產,醫院就要被問責,在這種情況下,醫院自然會選擇風險更低的剖腹產。
大家都說看病貴,於是把問題推給了醫院,而醫院也覺得委屈。為什麼呢,因為醫院所有的收費項目,包括門診、藥費在內,都不是醫院自己規定的,而是衛生局、物價局定的。既然是按照管理部門定的收費標準在收錢,那看病貴的板子如果全打在醫院的頭上,就肯定是不公平的。
至於醫生收紅包、吃回扣的事情,一部分是個人醫德醫風的問題,但也有制度的錯誤。按照現在的規定,醫院在財務上搞的是收支兩條線,一般來講,醫院所獲得的收入,七成是要上繳的,而剩下的三成,除了負責醫院運營所產生的各種費用、維護設備之外,之後再剩下的,才是職工們的業績工資。
按照這個比例來計算,醫院要用三倍的收入,才能保證職工獲得一份正常的收入,而要達到收入翻倍,醫院收入至少要達到以前的九倍。這樣懸殊的比例,醫生就是把病人的單子上寫滿了葯,也是不可能達到的,於是一些醫生就開始搞灰色收入了,收點紅包、吃點回扣。
對於醫生來講,患者是弱勢群體;對於醫院來講,醫生又是弱勢群體;而對於主管部門來講,醫院同樣也是弱勢群體。大魚吃小魚,小魚吃蝦米,這是弱肉強食的不變規律,當大魚胃口太大的時候,小魚就不得不拚命去多吃蝦米,如此才能讓自己吃飽,但最終也免不得被大魚吞噬的下場。
要想改變這個局面,正如曾毅在黨校課堂上討論減負時所講的那樣,要有一種制度來限制大魚的胃口,壓制大魚嗜吃的本性衝動。
兩人在辦公室隨便聊了幾句,曾毅發現李輝這個人雖然是善於鑽營取巧,但在一些問題上,還是很有想法的。
下午急診室的病人突然又多了,李輝在急診室值了一下午的班,發現曾毅在這裡完全就插不上手,哪怕是去給實習醫生幫忙,實習醫生也都看不上,最後輪到曾毅能做的工作,就剩下一些打下手的事情了,比如去取設備、收拾病房、幫忙從急救車上往下搬運病人。
這個情況,讓李輝實在有些看不下去了,好幾次都差點扔下手上的病人,過去要給曾毅這個打下手的人幫忙。通過今天的聊天,李輝也知道曾毅的目的,是深入一線發現問題,這讓他很欽佩,以前也有領導說是下來一線了解情況,不過就是開開會、喊喊口號,最後多半成了穩定軍心的大會了。
像曾毅這麼沉得下來做實事的,還真是絕無僅有。
李輝看著曾毅在遠處忙碌,心裡滴溜溜一轉,就有了主意!